回台灣這兩年,我跟美玲反而不常見面了。各自忙使我們的惦念只能化為文字,在深夜或清晨,在彼此的電腦螢幕前代為問候。我常想起美玲睡在地板,把她的床讓給我睡的那個北投之夜,溫泉路上的味道與美玲睡房陽台前的香草味,交織在我們地上與床邊傳遞的交談中。
這篇文章是為美玲的書「遠離悲傷」再度出版而寫的序,多年來想對好友說的話能隨著一本書的付梓而留了下來,除了榮幸之外,真不知該如何形容。
我但願自己曾經認識過與張旭昇先生一起生活時候的鄧美玲,那個一心一意只想當個賢妻良母的鄧美玲。然而,當我倆有緣相識時,美玲已攀過好幾重心靈的層峰、她與悲傷已經有過深刻的交手、協商與可以正視、對話的往來。
第一次與美玲見面時,我們的時代恰好跨過一個重要的標界,那是2000年的春天,離現在剛剛好十整年。約定見面那天,我們穿越數個月來靠著通信所累積的熟稔,要在台北街頭相認。雖然沒有約定任何辨識物也沒有任何尋覓,但美玲一眼就識出是我,而我也立刻確定從班馬線上與眾多路人跨步走來的那位小巨人。
美玲一直是這樣描述自己的:別人都說我個子小,奇怪的是,我卻覺得自己頗高大。我幾度思索著她的「高大」是多麼符合她身上實際重擔的負荷所需。那一百五十出頭的身量,不只扛過悲傷,也一直扛著他人難以輕易長負的善良與責任;無論蹣跚或疾步,那柔軟堅定的身影就是我這十年所熟知深識的鄧美玲。
我最常想起美玲的笑,在她的笑裡,妳不會想要,也沒有空間可以辯論人性的善惡問題,那笑容裡只有包容與接受。美玲的笑與眼神,使我想到她對幸福真正的渴望與珍惜──無論誰得到了,她都替他們感到高興;無論誰失去了,她都為他們感到同哀。女作家心岱姐有一次跟我談起美玲時說:「美玲的文字好濃!」我隨口說出心裡的感覺:「她的情感更濃。」她的濃,在我看來是因為留住了好大一部份的赤子心,然而我總奇怪,美玲的孩子氣完全沒有表現在外表言行的率性裡,只單單從真純中洩露什麼都願意施與、分享的慷慨與善良。
幾次與美玲出席活動,主辦者雖是她,但她會不管我能不能,就把我放在眾人眼光的焦點中,自己在一旁就像個來打雜的一般,她向我講起某某某的時候也一樣,眼裡只有想要成全他人的光芒,她靜靜的笑讓我奇怪一個不曾當過母親的人,卻天生有母親的情懷。
我總覺得,如果不了解美玲的為人,讀「遠離悲傷」這本書是會遺漏她把自己的生命經驗轉為文字化為禮物、想要贈給每一個需要的人的那份真情善意。於是,我不守寫序者應有的分寸,多討了一些字數,瑣碎地想與讀者分享多一點我所知道的鄧美玲,想的無非是讀這本書的朋友能因此而有更多的了解。而事實上,這個寫序的機會,還是我自己厚著臉去要來的呢!
我想要得到這個機會在書中寫幾個字,是因為這本「遠離悲傷」曾陪我度過在榮總陪伴婆婆病榻前的好幾個難過的夜晚。我是在十年前一個靜寂的夜裡、聽著輕輕的氧氣輸送聲,一字一句細細地讀完這本書的。跟所有的讀者一樣,當作者的文字與自己心意產生連結的感覺時,就會忍不住想知道寫下這樣文字的人到底長的是什麼樣,我相信那不是好奇,而是一種尋找相識、自然而有的心情。所以,閱讀中,我好幾次因為行進到某些段落而忍不住翻過書來閱讀書中唯一收錄的那張照片;與夫婿一起在書房裡、笑的燦爛滿足的美玲著白衣、繫長裙。當時,那照片裡漫溢的擁有滿足與文字中的空落惆悵,只使我不斷想起白居易「長恨歌」裡,那七月七日長生殿上唯有兩心知的天地誓言。
後來與美玲熟識後,那張照片的場景我也數度身臨其間過,眼中的美玲也還是常常展顏笑開的,但笑裡只有對友朋無盡的包容與歡迎之心、只有她看著一對對夫妻,喜悅他們殷勤相守而不禁要給予的祝福。我常常無意地迷失在她的笑意裡,詫異著她心中的那片慷慨,一方面覺得我們好慘忍,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有這種想法的心懷好狹隘。
十年晃眼而過,美玲為這本書添加了新的份量,我知道那是她這幾年來一直想要告訴大家的,因為她也常那樣殷殷叮嚀我要照顧自己的健康,還答應我要把我教得身體柔軟。細讀增補的書稿時,我看到美玲的心意從情感的重整修護再現於身體之上的愛惜與學習;時間給了美玲美好的禮物,而美玲又一次要把它轉送給大家。
我相信,美玲還是愛流淚的,因為有些時候我們不得不藉著眼淚來做無言的發抒,但是,我確信美玲的淚已不再有任何雜質,那是她攀過高山後的寬心之淚;對我來說,她的心與體的確是「高大」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