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歲第一次聽哥哥大聲朗讀屈原的「卜居」,的確感受到「不歌而誦」的震撼;我相信,在小小年紀的心中,那前後十分簡單的散文起合,與十六個排比問句所帶出的激盪聲情,非常不同於經驗中我所讀過的文章與詩歌。
因為喜歡,所以我很快把「卜居」背熟了。背是背了,文章當中的正義之情,也隱約吸引了孩童天生與之相符的性格,但是那些經驗與體會暫時還是與我無關的。
大一,我又在課堂上重讀「卜居」,除了吳楚才的「語意低昂,隱隱自現」之外,因為文字並不特別困難,所以筆記中也沒有太多的註解與心得。
中年之後,我更喜歡讀「卜居」了,常常把小時候已熟記在腦中的文章默讀一次。不管「楚辭」以後,有多少文章探討「卜居」是否為屈原所寫,文中又有多少寄寓,但對我來說,「卜居」總對我有一種特別清淺的意含,尤其是「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這清楚簡短的八個字。
「卜居」的內文,如果放大到社會就是政治關懷,但是如果用來衡量自己,也就是我們生活中認真自我檢視後常有的掙扎。
讀「卜居」常讓我想起希臘哲學家戴奧真尼斯。有一次他的朋友看到他在煮豆羹果腹便笑他說:「你只要學會巴結國王就不必吃豆子了。」戴奧真尼斯回答他說:「如果你學會吃豆子就不必巴結國王了。」豆子與國王之間的選擇一如亞歷山大在做自己與成為戴奧真尼斯之間的選擇是一樣的,真正決定結果的是「自己的心意」。
十六個排比問句,不管控訴多少人生美醜惡善的對比,但是命運的答問者最後只真誠地把決定權交回給提問者,在謀事與成事之間,我們或許不能決定命運,卻是道德美感的決定者。
我同意沒有人能希望控制自己的命運,最多只能希望控制自己。把事情一件件地盡力完成,就好像用磚一塊一塊地砌牆,砌成的牆就是自己的性格。
《卜居》屈原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見;竭知盡忠,而蔽鄣於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餘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詹尹乃端策拂龜曰:「君將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遊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寧
昂昂若千裡之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騖爭食乎?此孰吉孰兇?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
廉貞!」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