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遍病房又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從生病以來的整十五天中,我又一次看到,目前還不能以任何語言表達心志的他,自己把生命之火從幽微將滅,逐漸添旺加亮。
我沒有奢望過爸爸能完全恢復到跟過去相同,那並不是我缺少信心的問題,而是,當我看到病床上他一日比一日睜大一點的眼睛中,偶而散出老者的遠望幽思,又偶而發出嬰兒純潔的人事無知的眼神時,我覺得這樣的爸爸,也是極可愛的。
只要他的身體夠舒服,暫時不能跟我們有互動,我並不覺得特別傷心;因為,爸爸本來就有一個自己非常獨特的思想世界,把手頂在額頭上想事情是他的招牌動作。
他住加護病房那一週,我們一天只能探望兩次,晚上,家人各自都擔心著,除了相聚聊天回憶家庭往事之外,我們自己都得想辦法安定心情。我睡不著時,最喜歡去翻爸爸的書櫃,在那些書當中,我感覺到爸爸很多的想法與活動,那些年,我們自己都忙著在成長、奮鬥,完全沒有關懷過他表面之外所做的事、所動的念頭。
爸的玻璃書櫃中,有一套日文的化學精義,是竹林保次所著,主要是給高中生自修,以建構一部份系統的化學知識。雖然這套書是昭和49年出版的,但爸爸一定是在昭和56年才買的,因為他買的書,是第13刷了。而當時,爸爸56歲,應該正在忙著國中校長的校務,為什麼還想研究高中化學?我之所以確定他仔細研究的原因是,爸爸酷愛螢光筆,書中畫了好多閱讀重點。
我相信這一定跟爸爸對教育的想法有關。爸爸主修化學,雖在高中教過書,但當了校長之後,接觸的是國中生,為什麼拿日本人寫給高中生的化學書來研究,他一定是有一些想法的?也許有一天,在他非常清醒之後,我能得到答案。但萬一不能,在一定程度上,我大概也了解他的期望,因為,關於領受從事教育所帶來的快樂,我很像爸爸。爸爸喜歡人人有機會受教育的世界,他喜歡知識,卻不喜歡孩子留在教室讀書讀到變成近視眼。
爸爸較穩定後,媽媽和哥哥都要我回台北。
我預計下星期一再回高雄。離開醫院,難免還是非常掛心著爸爸。
明後天,工作室會開放兩天,我要以專心工作跟爸爸當伙伴,因為他曾經在眾家人都反對我開餐廳時為我說話,讚許我說:「想要煮好吃的東西給別人吃,是很好的一件事!」